【原】我们习以为常的“里”和“弄”到底是什么概念

admin
2025-11-15 12:44:38

这个话题是因为上次写了来安里的文章后,联系上了本书的主编李缄教授,她马上给我发了一个问题:“里”和“弄”有什么区别?

一开始没有感到这个问题的难度,以为问的就是上海人习以为常的“里弄”这个词是怎么产生的,那么就按照这个想法回答了,后来仔细琢磨,发现我应该是答非所问了,这几天稍微有点空,把这个问题重新梳理一下,不知道是否能够准确地回答李教授的这个问题。

以上一组照片都是已经消失的吉祥弄。 这是最近刚刚写完的来安里:东新民路上的来安里是谁投资兴建的?我想这个问题的出现是李教授编撰的书中有小港李家原来在小东门的吉祥弄,同时又有方氏家族投资的来安里,于是就有了她的问题,为什么上海有些地方居民居住区是以“弄”来命名的,而有很多则是以“里”、“坊”、“村”等来命名?

仔细一看还真是个问题,好像也没有人来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那么我来尝试梳理一下。

糖坊弄糖坊北弄西南角,糖坊弄就是早年专门制糖,销售糖制品的一条弄堂。 孔家弄,以孔姓人家或以孔氏家族投资的一条弄堂,有孔家弄和北孔家弄。 南硝皮弄,是以硝制皮革为主的一条弄堂,当年弄堂里的空气肯定很臭。

孔家弄与南、北孔家弄。 大多数上海人都闻所未闻的鸡毛弄,这是鸡毛弄与裘家弄相交的弄口。我们可以发现在上海原来的老城厢不单单有吉祥弄,还有诸如“猪作弄”、“面筋弄”、“钩玉弄”、“筷竹弄”、“孔家弄”等等老路名。

甚至于在上海的郊县,如松江境内有“袜子弄”(位于北门内通波塘东岸,原名中亭桥巷,又名亭桥巷,俗称袜子弄。明清时因弄旁袜店作坊林立而得名。)

“西司弄”(位于府城内中山东路南侧,东起云间路(县府路)北段,西行至土山高墩路,明清时为府署兵、刑、工三司胥吏官廨所在。)

“勾月弄”(位于府城原西门吊桥东侧,原南起中山中路,现改由黑鱼弄出入,逶迤北走,系居民区小弄,以路形弯如新月故名。)

还有在金山境内也有“莫乃弄”(在枫泾集镇东部,“莫乃” 系 “摸奶” 之简化,传因弄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若二人迎面而行,必须侧身背对背或胸贴胸方可通过,遂有此名。)

“油车弄”(在枫泾集镇东部,北起生产街,南迄新泾路,以旧时榨油作坊(油车)得名,清代已经形成。)

“赵家弄”(在枫泾集镇北部,南起北大街,西近幸福新村,清《枫泾小志》已载入其名。)

从以上信息上我们基本上可以了解到,这些“弄”产生和地域分布都在相当早的年代,像郊县的都也是在明清年代产生,同时已经被民间耳熟能详了,那么上海老城厢的这些“弄”名,显然也是产生在租界还没有出现的明清年代。

然后我们来看一下,这些“弄”与“街”和“路”还是有区别的,它应该是与“街”和“路”的宽度有关系。虽然在明清时期,这些路政上的问题,并不一定有一个强行的规定,但是在民间会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是一个被大家认可的概念。

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弄”是自发性的聚居小巷,它的宽度一般在1-3米,通常从“路”或者“街”延伸进去,串联起密集的平房、两层石库门或江南民居,本质是“住区内部的通道+聚居单元”,是上海开埠前(明清时期)就已形成的“传统城乡居住形态”。

而“街”则宽于“弄”,它一般可以在3-7米,可以通行马匹或车辆,而“路”的概念是规划性的公共交通通道,通常宽度较宽在7米以上,老司机都知道上海的支线道路是在7米,而主干道基本上都在10米以上了,它是城市间具有重要的通行功能,是近代上海开埠后受西方城市规划影响形成的“现代市政道路”。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路”是城市的“骨架”,“弄”是在“路的骨架上长出的密集肌理”。

洗帚弄,很奇怪的名字,难道扫帚还要洗?这个三合院很像南汇那些缺了角的传统民居,所以它们都不会独立地存在于一个区域内。

面筋弄,顾名思义这里是以生产销售面筋制品的一条弄堂。 面筋弄里的居住空间。“弄”的产生又与传统市井生活相依存,老城厢是上海早期的“民生核心区”,杀猪作坊(猪作弄)、油面筋摊贩(面筋弄)、筷子作坊(筷作弄)等小业态密集,“弄”不仅是通道,更是“邻里互动、业态串联”的载体——这种“小而密”的生活模式,恰好需要“弄”来适配。

顾家弄,北京东路浙江中路东侧的一条小弄堂。 石潭弄,北京东路福建中路东侧的一条小弄堂,标志性的就是弄口的刀片楼。 石潭弄与五福弄的东北角,还可以看到租界时期的电线杆。 南京路背后的盆汤弄是因为这里有众多的公共浴室,同样可以看到租界时期的电线杆。 复兴中路通南昌路的张家弄。那么是否只有郊县和老城厢才有以上说的“弄”?答案是否定的,在上海的市中心就有“石潭弄”“五福弄”“盆汤弄”,就是在原法租界范围内还有上次讲到的“张家弄”,显然它们也都是以小型的街区通道形式出现,并非是弄堂名。同时它们可能出现的比周边大马路来得早,也比相邻的建筑来得早。

那么我们要搞清楚此处所说的“弄”并不是我们现在写信或者是快递单上填写的某某路某某弄某某号中的那个“弄”字,显然这里的“弄”并不是弄堂的名字,它仅仅是马路上门牌号码的排序单元的称呼。

天灯弄,此处最著名的就是书隐楼。那么接下来讨论的就是“里弄”这个词组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先来探讨一下“里”的概念是怎么产生的?

在上海开埠前(1843年之前,明清时期),“里”和“弄”是两个独立的概念,尚未形成“里弄”这一复合词,此时的形态更接近江南传统聚居模式。“里”的概念应该源于中国古代的“里坊制”(秦汉至隋唐的基层居住管理单位)。

俞家弄,下图俞家弄105号有叶颂蕃旧居,他是我国集邮团体创始人。而在上海老城厢,“里”是指“有明确范围的聚居单元”,它基本上是一个圈起来的居住小区,内部不存在让外部人员通行的条件。显然与“弄”的概念有所不同。这一时期,“里”和“弄”是“社区”与“通道”的对应关系,尚未结合成“里弄”这个概念,而到了1843年上海开埠后,租界内土地紧张、地价飙升,传统的独栋平房或江南民居无法满足需求。开发商开始将“里”(封闭社区)与“弄”(通道)结合,设计出“以弄堂为骨架、串联多栋联排住宅”的模式催生了对“高密度居住空间”的需求,传统的“里”“弄”形态被改造融合,“里弄”作为复合词和特定居住形态正式形成,这就是我们上海人熟知的弄堂。

这一时期,“里弄”不仅是地名,更成为上海特有的“高密度、联排式、社区化”居住形态的代名词,相关记载开始频繁出现在《申报》《上海指南》等文献中(如1913年《上海指南》已单列“里弄”类目,收录近百个里弄名称)。

陕西南路步高里是上海典型的石库门建筑群为主的弄堂 延安中路巨鹿路的四明邨也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群为主的老弄堂。到了民国中后期,这一阶段,“里弄”从租界向华界(如闸北、南市)扩散,形态也从早期石库门发展出“新式里弄”“花园里弄”等亚型,“里弄”的称呼彻底固化。

1930年上海市政府颁布《里弄房屋租赁条例》,首次在官方文件中正式使用“里弄房屋”概念,标志“里弄”从民间称呼上升为规范术语。

先棉祠弄,这里曾经有黄道婆祠堂,黄道婆被上海人尊为“先棉”,就是棉花即纺织业的“祖师爷”,于是,黄道婆祠堂又叫做“先棉祠”,这是一条与之相关的老街。

一般在上海人的口中,“里弄”和“弄堂”是两个词组,它们看似相似,又不相同,上海人基本上不会混用,比如:“里弄干部”不会讲“弄堂干部”、“里委会”(里弄委员会)不会讲“弄堂委员会”,“到奈弄堂里去”不会讲“到奈里弄里去”,“穿弄堂”不会讲“穿里弄”。也不会将“奈弄堂里住过某某人”讲成“奈里弄里住过某某人”等等。

所以在上海的地名体系与文化语境中,“里弄”和“弄堂”既存在紧密关联,又有明确的概念区分——前者是“居住形态+空间单元”的统称,后者更偏向“物理通道+生活场景”的具体指代,二者如同“集合”与“元素”的关系。

简单说,“里弄”是“里(社区范围)+ 弄(通道)”的结合体,强调“居住单元的完整性”,类似今天“小区”的概念,但自带上海特有的历史形态属性。而“弄堂”是具象化概念,特指“里弄社区内的狭窄通道”,也可泛指上海所有包括“弄”在内的窄巷。比较有意思的是现在新建的居民小区已经不是原来老弄堂那种条状结构,但是上海人还是把自己居住的小区称为“弄堂”,并且把居委会干部还是称为“里弄干部”。在小区门口等人也是“我在弄堂口等侬”。

愚园路上愚谷邨已经是新式里弄建筑为主的老弄堂了。 淮海中路的淮海坊也是新式里弄建筑的典型代表。 延安西路的美丽园已经是花园洋房为主的弄堂。 华山路上的大胜胡同是上海唯一以胡同为弄堂名的老弄堂。然后把弄堂起名“里”的方式,基本上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就开始被淘汰了,因为此时有了新式里弄建筑群取代了石库门建筑群,于是开发商需要一个比较洋气的弄堂名来彰显新楼盘的与众不同,于是开始有了“某某坊”,“某某新村”或刻意用异化字,写成“某某新邨”,“某某别业”或者是“某某别墅”,极少数会用“某某宅”“某某胡同”。

曹杨一村是解放后最早的工人新村,而后一大批此类建筑统称为“两万户”。 最近刚刚土地征收的凤南一村也是当时所建的工人新村之一。 天山新村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之一,当年所建造的工人新村最东面是长白新村、控江新村,南面是天钥新邨、江南新村,西面就是天山新村,北面是甘泉新村、宜川新村等。 然后到了十年浩劫期间就几乎没有建造居民区,靠特殊手段挖潜,解决居住困难的问题,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开始建造曲阳新村、田林新村、长桥新村等大型居住区,上述的居住区基本上还是属于福利分房的范畴,直到住房改革,商品房全面铺开,上海的住房开始全面开花。等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开始为产业工人为主的工人阶级建造的工人新村,那就直截了当用“某某新村”的名字来命名居民区了,如曹杨新村、控江新村。此时的居民区也逐步摆脱了完全条状、联排建筑的形式,这种命名方式和建筑布局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再次为民众建造的居民区,如曲阳新村、田林新村。随着上海民居的发展开始有了高层建筑,居住区的名称开始有了“某某公寓”“某某天地”,直到最近为了怀旧和复古,上海又出现了以“里”为新建小区命名,如弘安里、高福里,但是有趣的是老上海人不管你怎么变化,他们还是将这类居民小区称为弄堂,这可能也是在口语上区别新老上海人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我梳理的关于上海“里”和“弄”的一些见解,并非全面,仅供参考。

关于上海民居的变迁,我写过:上海民居-外行看门道之一、上海民居-外行看门道之二、上海民居-外行看门道之三、上海民居-外行看门道之四。